在电影《惊沙》首映礼上,我曾以父亲任道先的回忆录《忆临泽保卫战》为话题接受了朱军的采访。最近经母亲(82岁)同意,决定将她保存的原件捐赠有关党史部门收藏。
人们今天去临泽红色旅游,探访临泽城已经遥远无存了。现在的临泽县城旁边的廖泉镇才是当年那座四四方方的小城“扶彝城”坐落的位置。清末留下了这座小城。西路军七十多年前,就是凭借这座小城短暂休整了后勤部门人员和伤员,还遭受了马匪的围攻而发生了惨烈的战斗。父亲当年亲口回忆口述、母亲感动记录只完成过这一篇回忆录。原题为《扶彝被围记》,是父亲30岁左右时完成的,因2007年出版西路军回忆录卷更名为《忆临泽保卫战》。
母亲一直不愿意捐出她当时聆听父亲感人回忆记录的这篇回忆录原稿,我想一定是他们年轻相爱时,父亲给他讲述的一段最为使她感动、感怀,最为使她不断怀念父亲的物证。
附:府议(扶彝)被围记《忆临泽保卫战》
(任道先回忆录原始稿清样)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红四方面军第二次踏过草地,进入甘肃,随后又渡过黄河,向西进发。
当我们卫生部到达凉州的时候,先头部队已经越过了张掖,听说又和马匪军的部队展开激战了。为了让伤员们休息一下,顺便补充一点物资,上级命令我们卫生部和供给部在凉州附近的一个小城——府议(扶彝)暂时驻扎。
府议(扶彝)城不大,城堰还很完整,四四方方的城里百把多户人家,汉人占七成,其余都是回族,人民生活都不太好,因为憎恨马匪的剥削压榨,所以对红军还不错。经我们一些实际行动的感化和做了一些政治宣传工作以后,都热心帮我们解决一些问题,腾房子给我们住,卖粮食给我们吃,慢慢地亲热起来。
我们经过长途的劳累,都想在这个幽静的小城休整一下。谁知道刚刚住下的第二天,侦查员便带回来一个很不好的消息,马匪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行动,派两个团的兵力前来围攻,有骑兵、步兵,还有炮兵,现在已经出发,距离这里顶多不过二百里了。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有点惊慌,三个一伙,五个一堆的议论,怎么办呢?撤退吗?两百多伤员怎么办?抬着走罢,人能跑得过敌人的马吗?守城吧,虽然有一千二三百人,但是除了我们卫生部的警卫排三十来个人,供给部三十多个人和少数一些干部以外,其余的一千来人,除了伤员二百多人,剩下的卫生员、缝纫员、洗衣员和炊事员,全都是女同志。我们这两个排吧,不但没有机枪,就连手榴弹和子弹也很缺。虽然供给部有一架造子弹和手榴弹的机器,但是火药不多了,铜铁也没办法找到。这样情况怎么能抗击两个团的进攻呢?敌人越来越近,情况也越紧张,卫生部和供给部首长在一起研究了以后,马上召集了全体人员开大会,徐立清政委把敌人两个团要进攻的消息告诉了大家,然后又分析了一下我们的处境,最后用坚定的语气告诉大家说:“为了伤员们的安全,为了我们的生存,我们要坚决守住这座小城,不让一个敌人进来,他号召大家发扬红军艰苦奋斗、英勇牺牲的精神,团结一致,克服一切困难,打退敌人的进攻。
用不着更多的动员,大家一致认为只有守住城才有我们的出路,并且表示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保卫伤员们的安全。不但我们这些警卫员是摩拳擦掌准备打仗,女同志也纷纷表示绝不害怕,绝不退缩,并且都要求把自己派到城墙上和男同志一样作战,有的单位还喊着口号,小城里面充满了激昂的杀敌情绪。
首长们简单的研究了一下之后,除留下少数人照顾伤员,制造弹药和做饭烧水以外,其余的人都编成了班排,划分了防守地区,所有的女同志都分布在城的四周。我们两个排是哪里紧急便向哪里灵活运用,敌人来爬城时分别守在东门和西门。
组织布置好了以后,大家分头去做准备工作,我们两个排在城墙上构筑简单的工事,挖一些必要的战壕,把堰墙的眼改成枪眼,部分同志在整理武器,把大大小小多式多样的枪支都擦得干干净净,把有柄没柄的手榴弹都搬到城墙上来,女同志们没有枪,只好找了些斧子、菜刀、木棍竹片子做武器,如果是竹竿子或木棍子的话,就把一头削的尖尖的,以便刺杀,每个人手里总有一样武器,有的还有两样。因为手榴弹也不够用,所以他们把石头砖头一筐一筐往城上抬。有几个人把老百姓的压埝滚子也抬到城墙上来,累的脸也红了,气也喘不过来了,看见他们这麽紧张,我(心)里想:“这些女同志真也不简单,跟着红军爬过了雪山,走过了草地,什么苦都没有让他们屈服,可算得是一些坚强的女战士了,但是现在可不是行军跑路,要打仗了,她们能行吗?他们究竟是女同志呀,何况还没有枪支子弹呢?”想到这里我更加感到我这个警卫员责任的重大,心中不由的又暗暗的下了一次决心,更加坚强勇敢。
紧张的忙碌了大半夜,准备工作也已经结束了,城墙上布满了男女战士,除了有些人去换班吃饭或者干些必要的其他事外,都在岗位上等待着敌人。天气是够冷的了,累出了一身大汗以后,又在冷风里吹,身上更不好受。清亮的月光照在寂静的城墙上,有的同志抱着武器在打瞌睡,有的在城头上向外张望,有的女同志们低着声音在说话,有的背靠背缩作一团,首长不时的走过来,检查设防情况,交代一些注意事项。
离天亮大概还有一个多小时,城外的远处传来了喧扰的声音,同志们都惊醒了,不用告诉就知道是敌人来了。果然火光几闪,炮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接着哒哒的机枪也响了起来,炮弹子弹落在城墙内外和墙头上。尤其是西门和东门落的最多,我们开始伤亡了一些人,城墙也破坏了几处,我们都隐蔽在工事里,不管他打的多磨凶,敌人不到我们跟前我们不动手。敌人打了几分钟,大概是看见没一点动静,便开始冲击了,大片的敌人从四面八方向城下涌来,有的向城上打几枪,有的已经搭了梯子开始往上爬了。是时候了,口令一发我们的手榴弹在敌人群里开了花,步枪、手枪、砖头、石头向爬梯子的敌人打去,打的这群家伙一个个仰天翻了下去,下面的就不敢往上爬,偶尔有一二个爬到城边,被女同志一顿棒子连打带戳的赶了下去。
吃了这一下苦头,敌人得到了教训,想首先用猛烈的炮火摧毁我们的城墙,然后再冲锋射击了一阵以后,往城墙上打了一些烟幕弹,躲在一团团白烟里的敌人又上来了。我们虽然看不清人和梯子,但是我们都集中火力往烟幕里打,砖头石头也一个劲的向这个方向扔,爬城的敌人也分不清地方,搞不清上面的情况,不敢大胆往上爬。不一会,烟雾也散了,更不敢上来了。这样接连发动了三、四次进攻,每次进攻也变了些花样,但是除了死了一些人以外,没一个人能爬上城来。受到了损失以后,只好停止了射击,人马都退到原出发点,城墙下面横七竖八的摆了好多的死尸,尤其是城角附近更多,这便是敌人的战果。
打了这几仗,我们也受了些损失,男、女同志伤亡了一些人,城堰打垮了好几处,最严重的是手榴弹和子弹都快光了,人员也疲劳了,敌人呢?看样子还在集结更多的兵力,准备下一次更加猛烈的进攻,摆在我们面前的情况是十分严重的。不过,不管战斗怎么激烈,形势多么严重,同志们没有一个畏难和退缩不前的,大家只有一个目标:“守住城,打退敌人的进攻。”留在城里工作的女同志请求再抽些人上城战斗,要不就要换班打仗。伤员们原先一听到枪炮声就嚷着要上去打仗,后来看见有女同志的伤员和烈士抬下来时就更加激动了,拿拐杖抢鞋子的非去不可,嘴里嚷着,我们去,让女同志下来!最难得的是老乡们,和我们相处不过一天,就把我们当成亲人了。他们看见女同志都上城作战,十分感动,坚决要求上城并肩作战,首长再三谢绝,但是他们自己组织了一下,还是坚持着上去了。
为了防止敌人的再次猛攻,大家又紧张的作准备工作。大部分同志在修城墙,先把石块砖头填上缺口,然后把水和泥往上倒,西北十二月的天气,一会儿就把泥汤冻成冰了,冰上一层再往上泼上一层水,一层层冻上了,足足两寸厚,真和铜钱铁壁一样坚固。为了制造子弹和手榴弹,大家把打了的子弹壳和炮弹皮捡回去,老乡们知道我们自己能造子弹以后,自动的把家里的铁壶、铜壶、门环子、锄头、铁铲等,家具都往我们这里送。老头儿老太太三三两两的一趟又一趟的跑来跑去,真叫人感动,谢谢他们的支援,我们继续的又补充了一些弹药。
天刚刚发亮,忙了一天又打了半夜仗的同志们又冷又累,实在想休息一下,可是不行,敌人又开始进攻了。
这次,敌人改变了方法,轮番持久的进行火力攻击,炮声隆隆震得天摇地动,震得耳朵里像堵住什么东西似得,烟雾笼罩在整个小城上空。起先,炮弹打在冰墙上还只留下几块白印,子弹一碰上去就滑走了,但是连续轰击了一个小时以后,便一块块地打掉了,打坏的地方越来越多,伤亡的同志也逐渐增加,猛烈的焰火好像就令把这座小城打平似得。但是,炮弹尽管炸罢,子弹尽管嘶嘶的飞吧,守城的战士和城墙一样屹立着毫不动摇,隐蔽者,等待着,为牺牲的烈士报仇。
轰击停止了,同志们摸掉身上的泥土,拿起了武器睁眼看着冲上来的敌人。这时候,城墙垮了很多处,缺口也大的多,敌人的数量也增多了。但是我们依然像上次那样,奋不顾身的连续三次把他们从城墙上打下去,最后敌人恼怒了,更多的敌人,更多的梯子,向城墙上蜂涌而来,下面有军官们大声地呼喊,敌兵也一个接一个的往上爬,这时候我们的弹药已经接济不上了。原来是造一发子弹送上来一发,造一颗手榴弹送上来一颗,现在已经完全断绝了,敌人听不见枪响,趁机从好几个缺口涌上城来,嘴里叫着:“投降吧”“缴枪吧”。投降?哼,红军没有这个名词,同志们抢上去用枪托左挥右舞一连打到了好几个匪徒。女同志们把砖头石头使劲往这帮家伙脸上打,用竹竿木棒往敌人喉咙上戳,和敌人离得近的便用大刀乱砍,有的被敌人打掉了武器,便和敌人扭打到一团。还有的想一下子把敌人从城墙上推下去,但被敌人拖住一同甩下去了,在这个时候,敌人上来的越来越多了,匪徒们欺我们男同志少,女同志又没有武器,便更加凶狠的扑上来,张牙舞爪的喊着:“不投降抓活的”,我们也有人喊:“同志们,打呀”城墙上一片扭打声和喊声。我们几个男同志抢到女同志前面,冲到敌人最密的地方,乱砍乱打,越打越红了眼,也不知道累,这群家伙看见离近了也不敢开枪,想抱住我们又抱不住,只好一边躲闪一边用刺刀扎,我们又牺牲了好几个人。敌人又摸上来了,眼看敌人要占领城墙,形势更危急了。
正在这万分危急的片刻,好像小说里的故事那样巧,突然城外尘土飞扬,机枪步枪声响成一片,城下的敌人纷纷后退,城上的敌人也慌慌张张的从梯子上往下溜,我们趁此机会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反扑,把来不及下去的家伙砍死了几个,砸死了几个。敌人急急忙忙的正争着下去,但梯子少,你拥我挤的掉下去好多,不一会,城墙下已经没有一个敌人,城墙又归我们控制了,不大工夫,城下也看不到敌人了,枪声也越响越远了。
敌人退了以后,同志们累的不行,有的一躺下去就不能动了,有的脸上还流着血也不去擦,只呆呆的看着敌人往后,带着一种胜利的笑容,嘴里已呼呼的喘气。
不就传过来确实的消息,原来是首长得知我们在府议(扶彝)被围,便派三十军的骑兵师星夜赶来救援我们,他们来的正是时候呀。
大部分人都下去吃饭和休息去了,留下我们一些人作善后工作,把伤员们抬下去急救,把烈士进行登记后,抬下去掩埋。清点了一下,我们两个排警卫员大部分都牺牲了,剩下的只十来个人。女同志牺牲了近二百人,另外还有一些伤员。我们的损失虽然不小,但是我们却打退了两个团装备的精良的敌人进攻,打死打伤了几百名匪徒,保卫了我们和伤员的安全,给敌人一个惨痛的教训,给我们红军增添了光荣。
在抬送伤员和烈士的时候,我对这些英勇顽强的同志不但是崇敬,而且实在有些留恋,有的伤员昏迷不醒,嘴里:“打呀,杀呀”的叫个不停,有的伤员一定要把伤员都抬下去了以后才走,有的烈士手里紧紧抓住棍子或者步枪,抓的那么紧,手掰也掰不开,有的女同志鞋也掉了,头发也乱了,手里抓住被血染红的棍子,咬牙切齿的躺在那里,脸上充满了愤怒的神色。我们一个一个的把他们抬上担架的时候,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这些同志们不过都是十五、六岁的到二十多一点的年轻人,甚至可以说还是孩子,离开他们的家乡湖南、湖北、四川的时候都不大,在家里时,说不定割草割破了手啦,或者是狗咬了脚后跟啦还不免在爹妈跟前“哇哇”直哭呢。但是在这个残酷的你死我活的斗争中,在和凶残的敌人面对面你一枪我一刀的拼杀中却表现的这么勇敢顽强,宁死不屈,真是使人感佩,尤其是女同志参加这样激烈的搏斗这样壮烈的牺牲,不管在从前还是现在,国内或是国外,恐怕都不太多吧?他(她)们为什么能够这样呢?除了说他(她)们都是有崇高的品质,为了劳动人民的幸福,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我自从参加革命到今天,大大小小的战斗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但是这一次的战斗给我的印象最深。每每在战斗危急时,在工作发生困难时,我一想起府议(扶彝),想起牺牲了的两万多男女同志,就好像她他们在对我说:“任道先,勇敢一些,不要怕”我一“听到这些”声音,什么危险我都不怕,什么样的困难我都能克服。
府议(扶彝)保卫战牺牲的男女同志们:你们永垂不朽!
任道先 |